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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 (1928—2018)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03年8月77期
在上帝的漠然中自我救拔
──論洛夫長詩《漂木》中的宗教情懷 (下)
曾貴芬
初民處於生存倍受威脅的洪荒之中,死亡隨時逼視著人們;再加上文明的社會制度尚未建立,人與人之間的衝突,族群與族群之間的衝突,這些都足以造成生命的威脅;其實最無法抵擋的困境是生命的短暫,以及軀體的衰老,人類在極端險惡又充滿陷阱的環境中掙扎,終日心靈惶惶不安。這時因應心靈需求的宗教產生了,上帝或者神超越世間一切而高高在上,祂接納了眾生的不安、悲傷、愧疚……等情緒,然而祂也為人們帶來了無限的美好遐想,祂很快的成為人類思想信仰的重心,許多文學藝術也在宗教信仰的驅策下產生了。一直到現代幾乎沒有其它形而上的事物可以取代祂的地位,“祈禱”仍是陷入困境的人們最常使用的方式。但是洛夫卻推翻了上帝這至高無上的神聖地位,反而大大的肯定人心內部的力量。《漂木》之第三章的第四節〈瓶中書札之四:致諸神〉表達的就是洛夫獨特的宗教情懷,一開始以尼采之言作為整章節的引子:尼采大膽的宣佈上帝已死,並且塑造了一個先知──查拉圖斯特拉,到處向人們宣說上帝的死亡。鼓舞著人們要相信自身的力量,培養一種“奮勇”的精神,以拓展狂瀾般的生命:“你們所宣稱的世界,只是你們所創造的:由是可轉變為你們的理性,你們的印象,你們的意志,你們的愛!”在這一個創造的世界中,人們是自己的主人,不必再作上帝的奴隸,因為:上帝已經死了!尼采的宣說,讓我們發現了人的自主性與能動力。洛夫雖未宣佈上帝的死亡,但是也提出了“神在我心中”的宗教觀。對於洛夫而言,“上帝”的確是一種“內心的體驗”,祂的力量也產生於人們心中,祂並非實際的存在於宇宙間,祂只是抽象的存在於人們的信仰之中。在此章所表達的是洛夫從創作〈石室之死亡〉以來,即不變的宗教觀點,雖然距離〈石室之死亡〉寫作的年代已有三十幾年了,然而對於上帝的看法洛夫始終不變。尼采的思想提供了洛夫對神的看法的重要憑藉,起首這一段文字很簡要而概括的說明了洛夫的宗教觀點。在這一章第一段十個小節,全都是以“神啊,這時你在哪裡?”的問句為結:“去夏的蟬”到“晚秋的落葉”象徵著季節的轉換,“一把古劍穿越歷史/最後飛入一堆廢鐵”令人聯想起杜甫的詩句:“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的歷史創痛感,但是洛夫的設計又更令人悲愴,古劍雖然曾經見證過歷史,但是最後仍然免不了成為時間的俘虜,終究腐朽加入一堆廢鐵的行列之中。這一部份明白的寫出一切事物終敵不過時光的折磨:從四季的流轉到歷史的推進,從鐘擺的搖晃、紙片的溶解、船的腐朽到魚的死亡,事物的消逝依舊,時光的流轉依舊,神是否伸出祂萬能的手解開這亙古以來人們耿耿於懷的嘆惋?沒有,這些人生的缺憾依舊被傷感的文人寫入文章、寫入詩,一唱三嘆的人生憂思,也感動了無以數計的讀者,莫不由衷發出“心有戚戚焉”的喟嘆,甚至從上古神話就有時光無情、生命短暫、生活困苦的人生影射,代代相傳之後成為文學的素材。當大自然降下災害威脅著人們的生存時,惶恐不安的人們只能祈禱上蒼伸出援手,憐憫人們的脆弱,發揮神威停止一切的動盪與威迫;到現代,即使是科技昌明的時代,人們還是如此的相信神的力量,每當面對生命的困難時總是呼喊著上帝的名字。然而洛夫要問的還是“神啊!這時你在哪裡?”於是在此章,洛夫寫出古往今來的生存危機,以這些時時刻刻存在於我們週遭的生命威脅來顯示神的力量是多麼的渺小:“神”任由人們祈禱而默不作聲,“神”任由人們倍受煎熬而冷眼以對。從幾千年前的諾亞方舟,到現在使台灣受重創的地震,顯示著自然災害不定時的威脅著人們的生存,面臨這些威脅時,人們依舊渴望獲得神的救贖,然而“神蹟”未曾出現,人們還是得靠自己的力量在艱困中站起來。最諷剌的是上帝的故鄉,神的發源地,一個充滿神聖神話的地方──耶路撒冷,並未因為神蹟的傳說使得這塊地方平和聖潔,反而是戰火頻仍,成為世界戰爭的火藥庫!聖經所宣揚的愛抵不過人慾,慘烈的廝殺造成循環不已的復仇,被戰亂攪得皮開肉綻的天堂中,上帝是否也害怕得躲了起來?不然每年人們朝聖的聖地,為何離亂動盪無法停止呢?在現代野心家的掌控下,“子彈”取代了聖經,也可以說愚昧的人們挾著聖經自稱清高,藉著上帝之名以慘不人道的方式對異教徒進行懲罰。然而被上帝所處置的靈魂卻還是哭泣的、無助的,向上帝求救,上帝面對這樣荒謬的衝突,它該以什麼立場出現呢?上帝還是默不作聲,上帝也沒有拯救那被蹂躪被踐踏的人們。這以上帝之名所構築的殘酷法則,早在中古世紀就已橫行,於是洛夫追溯著歷史的腳步:“聖經中的石塊”是一個矛盾的意象,象徵虔誠的教徒夾著上帝的天威,卻實施殘忍的暴行,並且還沾沾自喜的宣稱是正義的維護者!“砸得荷花躲進污泥大呼我主慈悲”荷花是純潔的象徵,然而卻需污泥的保護,這又是一個矛盾。被教會唾棄的人卻渴求上帝援助,還是相信上帝真的能夠見證一切!這一段黑淒的宗教史,不知迫害了多少無辜者,甚至讓整個歐洲宗教世界進入文明的黑暗期。如果神真的存在宇宙之間,為什麼任由生靈塗炭?如果神真的存在,為什麼任由寡情的教會曲解聖意,任由教士們導演荒謬的鬧劇?如果神真的存在,為什麼千百年來的難題未曾獲得解決神是不存在的,祂並非實際存有,祂不是一個塑像,一幅畫像,一本書就可以說上帝就在這裡,或者上帝的真面貌就是如此這般。對於一般虔誠的信仰者而言,神的確是如此的淺顯,對於洛夫而言,這樣的神是不存在的,這樣偶像崇拜的神並沒有意義,祂只是冷眼旁觀世界悲劇的上演與落幕。 第一節之中,洛夫以十小段的人間悲劇證明神不存在,第二節卻又以連串的意象,相同的句式強調神的存在:神在任何地方,在善良光明之處,也在邪惡黑暗之處;在千百年前,也在千百年之後……在萬物深不可測的幽微之中,這裡可以看出洛夫的宗教觀頗受佛家學說的影響,萬物皆有法,隨萬物之千姿百態而有其因應之道,而法又不住於相,因此不能執著於一事物之“相”而說這是所謂的“道”,它雖然在萬事萬物之中,但是它不受萬事萬物所侷限,這就是洛夫所強調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道、法、神是無所不在的,每一事物都有它之所以為此事物的道理,也有它之所以如此發展變化的意義,一般人所看到的只是一個事物外觀的面貌,這外觀面貌的因素則是深藏的、抽象的,須有靜觀的心與圓熟的智慧才能窺此精髓。若只因所見之相而言之咄咄,那麼就容易陷入“我執”的障礙之中,這就是“住於相”了,對於“道”、“法”、“神”的全貌就更不易了解,更不用說體會“物我同一”的趣味了。在此洛夫以以一連串的意象表現這個抽象的“神”,它千變萬化,然而萬變不離其本,就是一種生活智慧的體驗,極為抽象卻又離我們不遠。除了佛家的觀點之外,莊子的哲學在此也是可以獲得共鳴的,洛夫的生命哲學與及審美的態度也深受莊子的影響。〈莊子.知北遊〉: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聖不作,觀於天地之間也。天地有大美卻不言語,四時有規律卻不議論,萬物有生成的道理卻不說話,若能夠順著自然之理,觀於自然之法則,即能體會出天地之大美、天地之成理、天地之明法。莊子所說的“大美”、“成理”、“明法”,與洛夫所說的無所不在的“神”有共通之理,它非實際具相的存有,但它又無所不在,遙不可及又隨手可觸。它在蟬鳴之中、在濃霧之中、在落葉之中、在盲者的雙目之中……在莊子思想中,在對人生細膩體察的睿智者心中!在莊子的哲學中又可以看出人與大自然的關係,已從原始的天命觀和宗教迷信中解脫而出,大自然不再是上帝鬼神所主宰,大自然萬事萬物的生成變化各有其道理因緣,這與洛夫的觀點是相同的。世界不是由一個神或者上帝所創造,人類也不是由上帝所捏造,人之所以為人,就如同蟬之所以為蟬,荷花之所以為荷花一般,自有其規律、有其因緣,這就是洛夫所謂的神,是無所不在的。其實就是事物自然生成的規則,需要靜觀的慧心與智慧才能領略,當我們的心靈能夠與萬物合一,達到“物我同一”的審美境界時,我就是物,物就是我,即能深深感受到萬物的美妙,所謂“一花一天堂,一沙一世界”即是如此。 第三節的內容是洛夫的自我分解,強調他一貫的主張:“神在我心中”。在長詩〈漂木〉發表於《自由時報》的同時,副刊總編輯蔡素芬小姐採訪洛夫關於〈漂木〉創作的心路歷程,洛夫明確的說明了自己的宗教觀:我目前沒有信奉任何有形式的宗教。我出身於一基督教家庭,甚至受過兩次洗,但日後我對任何徒具形式的宗教都表懷疑,卻又總覺得心中住有一個神。書桌上經常擺著一部《金剛波若波羅密經》,偶爾翻翻,但求心靈感應,不求理解。洛夫的宗教觀仍然不變,而心中的神也不變,一直驅策著洛夫探索生命奧義,表現深沉意識的詩,因而在詩境、詩藝上更上一層樓。大凡藝術家都有自己堅持的信念,而這信念也表現在創作之中,創作與信念相輔相成。詩人楊牧在散文集《疑神》中寫道:“這是一本探索真與美的書。起先我以為是在質疑宗教,後來發現自己耿耿於懷的其實並不是那些,……我應該是在思考某種比較屬於本體的事,例如人的幻想和經驗的激盪,勾劃出一形而上的符號,無以名之,竟稱它為神。”這種無以名之的力量──“神”,一直在詩人心中發揮作用,表現在詩中、文中。洛夫心中的神,也是這種形而上的存在力量,它深入詩人的思想、行事、創作中。在第三節洛夫自身的分解中,意象明白易懂,詩句的排列形成規則的模式,閱讀者可以明確的感受到洛夫心中的堅持與執著:詩人將自己肢解成許多部位,以表述“神”在洛夫心中無可取代的地位。肢解之後,不管是血管、骨頭,還是魂魄中都有“神”的存在;為了這個神的信仰,骨頭可以斷裂,但骨頭的斷裂不是失敗,而是一種鏗鏘的驕傲。這裡象徵著洛夫在詩藝上的突破,堅持表現詩的生命力、探求人生的奧秘。當《石室之死亡》破天荒的顛覆了詩的浪漫唯美,只寫死亡的顫慄驚悚時,“晦澀難懂”、“支離破碎”的評語成為洛夫的代名詞,正面的肯定與反面的譏諷夾雜而來,一時之間洛夫成為眾矢之的,飽受批評。即使創新求變如此的困難,洛夫仍秉著藝術創作的初衷,孜孜矻矻的在宇宙中安排語字、創新、突破再創新、突破,最後讓大眾臣服在他充滿魔性的語言中。作為一位詩人,洛夫在詩的國度中開創了許多不可能的可能,這是鏗鏘有聲的驕傲!因為“神在我心中”的信念,雖然一生東飄西盪,雖然曾經一度沉緬於西方的詩學之中,洛夫始終能夠從中匯聚、提鍊、粹取成為精采的詩篇,每一次詩集的發表都是一部精采的人生歷練、豐富的生命情感以及獨步當代的詩藝展現!李元洛對於詩人的美學素質有很高明的見解:“優秀的詩人,毫無疑問應該是一位飽學之士,是一個有深厚的文學藝術修養的人,是一個對自己國家詩學傳統入而復出有所承繼也有所發揚的人,是一個對外國詩學入而復出有所借鑒也有所回歸的人”,這正足以詮釋洛夫在詩學上、創作上的努力與成果,即是心中的信仰、堅持所致。在此章,洛夫也以感性又堅決的筆調寫出自己對這個信念的堅持:如冷玉的堅硬、貞潔,如烈火冶鍊千年的水晶,這象徵了洛夫一生行事與創作的執著,以及深處的孤絕。尼采的超人哲學在洛夫身上印證了,雖然我們不能說洛夫是尼采筆下的“查拉圖斯特拉”,但是洛夫直探人生真諦的勇氣、省思生命的智慧,這種積極的自覺性卻是令人讚佩的。 至今,洛夫並未停止求新求變的創作特質,仍是堅決而積極在詩的國度中耕耘,打破了一般人對老而隱的看法,甚至為了在創作上的更進一步、為了追求一個精神的停泊港灣,洛夫捨下牽絆一生的家鄉、故鄉、心鄉,飛到異國開啟人生的新視野,追求詩作的新境界。〈漂木〉這首長詩就是在這樣的新環境、新視野、新心境下完成,足以證明洛夫心中那如冷玉,如水晶般的信念執著不變,甚至明明白白的寫在詩中的每一章節、每一句詩句、每一個意象。 如此以創作來抵抗人生苦悶的決心,每每將自身分解於詩中的各個意象中,在長詩〈漂木〉中洛夫沒有狂嘯與吶喊,取而代之的是冷靜的羅列各種荒唐的現實諸相,串聯成一幅幅生之荒涼的浮世繪,這莫不是對悲劇性人生的一種深入的觀察與感受。如果洛夫沉浸於宗教的救贖之中,也許苦楚也就不會如此常踞心頭了,那麼詩壇也不會有“詩魔”產生了。 洛夫心中神的力量是什麼?這可以分兩方面來看:在詩的創作上,洛夫有其一貫的執著與信念,詩的內容以表現純粹性與生命感為目的,詩的語言技巧則追求精采的、出人意表的意象表現。另一方面詩人出入中西詩學,以及漂泊的滄桑所致,詩人面對生命的風風雨雨,早已粹練出圓熟的智慧,以及堅毅不屈的人生態度。晚境捨下一切的牽絆之後,又更上一層樓,“通達開闊”正是現在洛夫的心境。在詩集《雪落無聲》的自序中,洛夫對於晚年的心境有一番陳述:蘸著濃墨,展開宣紙,面前好像舖展一望無際的雪原,這時筆走龍蛇,室內黑色的激動和窗外白雪恣意的飛舞,形成一種絕妙的心靈節奏,一種極度喜悅的,正如莊子所說“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睨於萬物”的那種孤傲與狂放,那種漫不在乎。其中莊子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睨於萬物”正是洛夫現在心境的最佳註解。仍然有那份堅持的孤傲性格,又不自絕於萬物之外,反而更能出入於萬事萬物之中,而所謂的“漫不在乎”,其實是一種通達開闊、物我合一的胸襟:“當進入詩創作時,為詩所迷,不辨物我的時刻,理性的現實世界全部解構的時刻”,這正是所謂的絕妙的心靈節奏,全然的放心,也全心的投入。 綜觀洛夫的詩集,每一部詩集都代表著洛夫每一階段的蛻變,這足以說明他在詩藝上的努力,也足以證明他對信念的執著。數十年來的創作生命,也就是數十年來的生命探索,因此在生命的觀點上,洛夫無依賴宗教,面對人生的苦難,洛夫把解決苦難的鑰匙交給自己。因為正視了生命的侷限以及人類存在的現實困境,才能從困苦中提煉精采的語句、神奇的意象、上乘的藝術成果:洛夫頗為自豪的誇讚自己的“神通”,的確洛夫魔性的語言具有讓“世界突然在一個簡單的句子裡亮了起來”的功效,令人折服。即使長江後浪推前浪,詩壇在網際網路的推波助瀾之下,各類不可思議的創作紛呈,並無損洛夫“一代詩魔”的地位。他仍是遠在前方的弄潮者,甚至是引起浪潮的開創者,長詩《漂木》的出版即是台灣詩壇的大震撼,激盪起許多的迴響。洛夫肯定自我成就的自信,是來自於多年來詩藝術的追求以及對生命的叩問,當然還有多年來學術研究潛沉的成果。而不是宗教的安撫,不是祈禱的力量。至於那個人們膜拜的神,洛夫以老子的言論批評:在歷史的廢墟之中,可以看到人們的墮落無助,卻找不到神跡的證據。神不能改變什麼,從歷史可以證明,從上古至今不知多少的海嘯、地震、水災、火災、病毒、慾望、猜忌……神不但無力改變這人類存在的各種悲劇性,甚至任由大自然反撲。所以洛夫一再重複“天地不仁”,甚至洛夫用頗為嘲諷的字句:“喚醒躲在天堂貪睡的基督”,基督真的沉睡未醒嗎?其實世間的生死興滅,與基督何干?在洛夫的觀念裡,認為與其求助於虛幻的神靈,不如自身多覺醒,掌握自己的命運,正視生命痛苦的必然性。對於生死的困境,神不能決定人之生亦如同神不能阻擋人之死,因為生命的過程本是大自然的一部份,生命個體的消逝只是另一種形式的轉換:軀體消逝了、分解了,即使只是碳水化合物亦有其奧秘的組織,只是另一個形式來呈現生命,雖然極小也有一個宇宙般的奧秘蘊含於其中,且物皆有死,不是祈求上帝就可以免於死。這種“生命形式”的轉換是洛夫的生死觀,這信念在其他各章節的詩句中,也可以看到洛夫的反覆陳述,在第三章:〈鮭:垂死的逼視〉所表現的生死觀也與此章節相同。然而生命的形式每經一次的轉換,都是一種刻骨的傷痛,皮開肉綻還不足以形容,形銷骨毀尚不能完全表達,於是擅於描繪死亡的洛夫,把生命消逝的情況逐一在詩句中表現。也唯有深刻的認識存在的意義、生命的真相,才能如此冷靜的寫著死亡的悲歌。正是對生死有如此理性的看法,所以洛夫可以很堅定的說:這不是狂妄自大的口氣,而是詩人人生智慧與境界的展現。宗教對於洛夫而言是過往曾經之事,而徒具宗教儀式的信仰更讓他感到反感。然而回首向來蕭瑟處,悲劇性的人生歲月、孤單落寞的人生經驗,如何安穩而又自信的走著,有著“一簑煙雨任平生”的自在灑脫呢?這份力量來自於洛夫能夠深刻體會人生的苦澀,並且從苦澀中粹煉智慧、開闊胸襟。簡政珍先生用“苦澀的美學”來形容〈漂木〉一詩,並且說:“苦澀的笑聲,是嚴肅詩人唯一流下的‘乾涸’的眼淚。”正視生命是嚴肅的,揭示生命的真相更是嚴肅,但也只有如此才能看到人存在的意義啊! 因為了解生命的真相,所以洛夫無須宗教的經典來解釋人自何處來又何處去,無須宗教的幻化天堂來粉飾人生的苦難,更無須一切以贖罪為名來承擔人生的苦楚。洛夫將生命的苦楚、內心的吶喊放在詩裡,以審美的角度凝視,以哲學的思維深思,當我們咀嚼詩句的同時也咀嚼了生命,與洛夫共同在“生命的傷口唱歌”。洛夫曾經在〈誰是最清醒的詩人〉一文中引用了西方詩人艾略特的一句話:“詩的創造過程是將血水化為墨水的過程”洛夫很認同這個說法,並且說:對我而言,詩人的使命就是透過詩來解除生命的悲苦,這種詩是知性的、是批評的。它絕不像一束花一樣使人愉快和感動而已,更重要的是使人對生命有所感悟。然而表現生命的詩必是苦澀的,但是經過藝術過濾之後,苦澀的生命才能得到昇華,進而詩人的心靈境界亦隨之提昇。所以費勇說:“無論前期後期,洛夫的詩都表現出對哲理思辯的熱衷,他可能是台灣詩壇上最具哲學意識的一位詩人,他的詩是詩化了的哲學沈思。”洛夫四十多年來的創作歷程,就是四十多年來的生命體會與昇華,每一次的詩集集結出版,就是一次心境的轉折。如此反覆,洛夫對於生命、生存早已能自在觀,又何須構築虛幻的天堂與上帝呢?但是反過來說,洛夫能夠獨步詩壇,一再的自我超越,所憑藉的就是那在心中的“神”的力量。這個心中的神,即如前文所論,是詩人的堅持,也是詩人的理想,也可以說是詩人的創作原則。當我們清楚宗教義的神與心中信仰的神兩者之間的差別,才能在此章看似雷同卻又不同的詩句與紛雜的意象羅列中,掌握到洛夫的真正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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